雨下得蛮不讲理。
天气预报没提过它,像是天空自个儿憋不住,突然决了堤。
陈默盯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,觉得它们像世界的血管突然破了,正淌出冰冷的汁液。
他指尖上沾着些蝴蝶翅膀的磷粉,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,闪着一种说不清是哀悼还是嘲讽的微光。
工作台上躺着那只翠凤蝶。
它死了一个礼拜,但美这东西,咽了气反而更倔。
陈默的活儿,就是用针和看不见的耐心,把这种倔强钉死在柔软的底板上,再关进玻璃牢房。
他私下管这叫“给时间刹一脚”。
门铃响了。
这个点儿,不会是顾客。
藏在这巷子深处的“时光标本店”,几天也见不到一个活物。
门外是个女人。
雨水把她从头到脚浇得透湿,一件湿透的灰色大衣裹在身上,更显得她像一段被冲上岸的、失了魂的木头。
头发一绺绺粘在惨白的脸上,雨水还不断从她下颌线滴落 。
她怀里死死搂着个木盒子,指关节攥得凸起发白,仿佛那是块救命的浮木。
“他们讲,你能把活的东西……定住。”
她的声音嘶哑,被雨水分割得断断续续 ,抖得不像句话,倒像句咒语。
陈默没应声,只是侧身让她挤进来。
她身上滴落的水砸在老旧地板上,“嗒、嗒、嗒”,让他莫名想起很久以前,另一个女人的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。
他厌恶这联想,却掐不灭它。
女人把木盒子撂在工作台上,就挨着那只快要步入永恒的蝴蝶。
她掀开了盒盖。
里面是只鸟。
浑身漆黑,唯独喙是种扎眼的明黄,像一小块偷藏起来的落日。
它显然死了,但羽毛却蓬松着,仿佛只是沉在一个关于飞翔的旧梦里醒不来。
最怪的是那对爪子——蜷缩着,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扭曲着,活脱脱一双微缩的、正在痉挛的人手。
“手形鸟……”陈默咕哝了一句,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他只在本破得没封皮的博物志残篇里见过这词儿,一首以为是古人喝多了的胡话。
“他们弄死了它。”
女人的声音里空得吓人,“就因为它长得像……像在告解。
他们说这晦气。”
陈默的目光从鸟身上挪到女人脸上。
她眼里有种东西,不是悲恸,也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烧干了一切后的死寂,一种近乎滚烫的虚无。
“我搞不了起死回生。”
他说。
这是他对所有客人的开场白,也是一堵墙。
“没让你复活它。”
女人摇头,水珠从发梢飞溅开来,有几滴冷冰冰地砸在陈默的手背上 。
“我要你把它做得……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炸毛飞走。
要让它看起来,比它喘气的时候还真。”
这要求邪门。
通常人要的是“像活的”,而她追求的是“活的祖宗”。
这是一种属于偏执狂或先知的语言。
陈默抄起放大镜,凑近去打量那只鸟。
羽毛底下看不出明显的伤。
死得干脆利落。
他的目光停在那双“手”形的爪子上,胃里突然泛起一阵轻微的不适,好像那双手随时会松开无形的经文,猛地攥住他的喉咙。
“为啥找我?”
“因为有人说,你用的胶水里掺了忘川水,你的针脚能缝住光阴。”
女人吐出了一个名字。
一个陈默早埋进尸骨坑里的名字。
沉默猛地楔进了两人之间,只剩下雨声嘶嘶地填补空隙。
陈默感到 喉头猛地一紧,仿佛被那名字的无形丝线勒住 。
房间里原本熟悉的一切——蝴蝶翅翼的闪光、胶水的甜腥味、木头的纹理——瞬间褪色、扁平,变成了粗糙的背景布,滋滋地放映着他用多年平静生活强行覆盖掉的往事。
那个女人,那个名字,像根淬了毒的针,精准地捅破了他辛苦缝制的茧。
他看看鸟,又看看女人眼里那冰冷的灰烬。
他明白,接下这活儿意味着什么。
这不是在做标本,这是在撬一口他自己钉死了的棺材。
他那双能让蝴蝶永恒的手,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。
“价码很高。”
他最终开口,嗓子发干。
女人苍白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一点类似表情的纹路,一个快要散架的笑。
“我付得起。”
她说,“什么都行。”
陈默不再多问。
他点了点头,目光沉回那只诡异而美丽的死鸟身上。
他知道,从这刻起,有什么东西己经从盒子里窜出来了。
不是鸟,是别的什么。
窗外的雨没有停的意思,把整个世界都下模糊了。
工作台上,蝴蝶等着被永恒禁锢,黑鸟等着被做成一个比真实更凶的幻梦。
而陈默,这个标本师,站在它们中间,第一次感到自己才是工作台上最新鲜的、尚未僵首的标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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