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风卷着院角那棵老海棠的落蕊,扑在小燕子脸上时,还带着点暖融融的痒。
可她手里那套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男装,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。
“娘!
这扣子我都扣不利索!”
小燕子把衣领扯得歪歪扭扭,腮帮子鼓得能塞下两个糖糕,“再说了,学堂里全是酸秀才,我要是把他们的墨砚打翻了,或是把‘之乎者也’听成了‘鸡飞狗跳’,不得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板?”
柳氏正拿着木梳给她拢那一头总也束不整齐的碎发,闻言抬手就在她额角轻轻一点,指腹带着常年做针线活的薄茧,力道却不重:“就你理由多。
你以为娘愿意让你扮成小子模样?
可你瞧瞧隔壁李家姑娘,去年嫁了个布商,连账本上的‘叁’和‘伍’都分不清,上个月管家贪了银子都没瞧出来。”
她把梳好的头发牢牢束进青色布巾里,又拎起男装的衣襟给小燕子套上,声音软了些却没半分商量的余地:“你这性子,整天爬树掏鸟窝、下河摸鱼虾,没个正型也就罢了,连‘燕’字都能写成‘火’字旁,将来真成了亲,难道事事都要仰仗男人?”
“可我一看见书就头疼啊!”
小燕子垮着肩膀,手指偷偷去扯衣袖上的补丁,“那些字长得都一个样,先生要是让我背书,我肯定要把‘关关雎鸠’背成‘咕咕母鸡’的!”
柳氏被她逗得弯了嘴角,却还是板起脸,把一个装着笔墨和两个杂粮馒头的布包塞进她手里:“青柳巷那些地方,娘不是没见过。
男人要是心变了,你哭都没地儿哭。
你去学堂不用考状元,哪怕只认全了账本上的字,能看清地契上的条款,将来自己手里有底气,才不算白活一场。”
春风又吹过院角,落蕊粘在小燕子的青布衣襟上。
她看着娘眼里藏不住的担忧,那点耍赖的心思慢慢散了,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,伸手把歪掉的衣领拽正:“好吧……可要是先生打我手板,娘你得给我煮两个糖鸡蛋补补!”
柳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,指尖扫过那层柔软的发顶时,轻声道:“去吧,早去早回。
要是真受了委屈,娘还能护着你。”
小燕子拎着布包走出院门时,阳光正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,远处己经传来学堂先生敲梆子的声音。
她偷偷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弹弓——那是她偷偷塞进去的,万一学堂实在无趣,至少还能在放学路上打两只麻雀。
却没成想,这一脚踏进的,不只是满是墨香的学堂,还有一段让她往后想起,就又哭又笑的缘分。
学堂的门是两扇掉了漆的朱木门,小燕子刚迈进去,就被一股浓得呛人的墨味裹住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正前方的槐树下,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少年正蹲在地上,手里捏着根树枝写着什么,晨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,连额前沾着的碎发都透着股安静的劲儿。
小燕子本想绕开,脚底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手里的布包“哗啦”一声摔在地上,馒头滚出去老远,墨锭也磕出了道缝。
她“哎呀”一声,蹲下去捡时,那少年己经站起身,手里还捏着那根树枝,声音清朗朗的:“小心些,地上有青苔。”
小燕子抬头瞪他,见他眉眼生得周正,就是脸色太白,一看就是常年闷在屋里读书的酸秀才,心里先有了几分不待见:“要你管!”
话虽这么说,却看见少年己经弯腰帮她捡起了馒头,还拍了拍上面的灰,递过来时指尖干干净净,连一点泥星子都没有。
“我叫梁山伯。”
少年没在意她的呛声,反而指了指地上用树枝写的“伯”字,“住在东边的巷子里,你呢?”
小燕子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才想起娘叮嘱过,在学堂里要叫“燕小子”,不能露了女儿家的身份。
她赶紧把馒头往怀里一揣,粗着嗓子道:“我、我叫燕青!”
说完就想跑,却被梁山伯叫住,他指了指她衣襟上沾着的海棠蕊:“你的衣裳沾了花,先生要是看见了,该说你贪玩了。”
小燕子低头一看,果然有片粉白的花瓣粘在衣襟上,她慌忙伸手去扯,却越扯越皱。
梁山伯见状,从袖袋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,递过来:“用这个擦吧,帕子是干净的。”
小燕子盯着那块帕子,米白色的布面上绣着朵小小的兰草,针脚细密得很,不像是男孩子用的东西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过来,胡乱擦了擦衣襟,把帕子塞回他手里时,没好气道:“谢了啊,以后别老盯着别人衣裳看!”
梁山伯笑了笑,没说话,只是把地上的墨锭捡起来,递给她:“墨锭磕坏了,回头用温水泡开,还能凑合用。”
说完便转身往学堂里走,灰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,带起几片落叶。
小燕子捏着那枚磕坏的墨锭,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忽然有点发慌——这梁山伯看着老实,可别看出什么破绽才好。
她咬了咬唇,把弹弓往衣襟深处又塞了塞,才提着布包跟上去,却没发现,自己刚才蹲在地上捡东西时,束发的布巾松了些,一缕碎发悄悄垂了下来,被风吹着,扫过了梁山伯的手背。
进了学堂,先生己经坐在讲台上,手里拿着戒尺敲了敲桌子:“新来的,站到最后一排去!”
小燕子赶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刚把布包放在桌角,就看见梁山伯从前面转过头,给她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纸,展开一看,上面用小楷写着今日要学的《论语》章节,字迹工整得像印上去的一样。
小燕子心里嘀咕:这人看着闷,倒还不算太坏。
她偷偷把纸塞进口袋,抬头时正好对上梁山伯的目光,他眼里带着点笑意,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,吓得小燕子赶紧低下头,假装看桌上的空砚台,耳朵却悄悄红了。
这一上午,先生讲的“学而时习之”,小燕子没听进去半句,满脑子都是梁山伯递帕子时的模样,还有他写在地上的“伯”字。
首到中午散学,她收拾布包时,才发现桌角多了个油纸包,打开一看,里面是块温热的米糕,上面还压着张字条,还是那手漂亮的小楷:“早上见你馒头掉了,这个你吃。
——梁山伯”小燕子捏着那块米糕,咬了一口,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,她忽然觉得,这满是墨味的学堂,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