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镇的天空，是铅灰色的。
连绵的细雨己经下了半月，将镇子里每一块被踩踏得光滑的青石板都浸润得深黯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气与陈旧木料腐朽混合的味道。
陆沉坐在自家小院那间西处漏风的柴房门槛上，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线出神。
雨水在院角的洼地里积起一个小水潭，每滴雨水落下，都会漾开一圈涟漪，相互交叠，破碎，再重聚。
十六岁的少年，身形还有些单薄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，肘部打着并不算工整的补丁。
他的面容不算顶英俊，却颇为清秀，只是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静，或者说……是沉闷。
他伸出手，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。
雨滴在他略显粗糙的掌心里汇聚，映出他淡漠的眼眸和头顶那片压抑的天空。
“沉儿。”
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从里屋传来。
陆沉收回手，站起身，应了一声：“爹，我在。”
他走进屋内，光线愈发昏暗。
一个面容憔悴、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靠在床榻上，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，正是陆沉的父亲，陆青山。
他曾是陆家的护卫队长，一次为了护送家族货物，遭遇强敌，伤了根基，修为尽废，从此一病不起，也让他们父子二人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。
“明天……就是族测之日了。”
陆青山看着儿子，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一丝愧疚，“你……准备好了吗？”
陆沉拿起桌上的破旧陶壶，给父亲倒了碗温水，递过去，语气平静无波：“没什么可准备的，测就是了。”
他的平静，反而让陆青山更加难受。
家族测验，检测的不仅是修为进度，更有根骨、悟性，乃至一些玄之又玄的“命数”。
陆沉自幼便显得与其他孩童不同，他不爱言语，时常发呆，有时甚至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这些“异常”，早己引来不少族人的非议。
有人说他天生痴傻，有人说他魂不全，更有人私下传言，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，是个“不祥之人”。
陆青山为此与人争执过，但在他失去修为后，所有的争执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“是爹没用，连累了你……”陆青山接过碗，手有些颤抖。
陆沉摇了摇头，没有说话。
他并不觉得是父亲连累了自己，他只是……习惯了。
习惯了他人的目光，习惯了这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。
他总觉得，自己看到的世界，和别人有些不一样。
并非是什么清晰的异象，而是一种感觉。
比如那连绵的雨，在他眼中，每一滴似乎都拖着一条极淡、极细，几乎无法察觉的“线”，与天空、与大地、与屋檐、与水洼连接在一起。
又比如此刻，他能“感觉”到父亲身上缠绕着无数灰暗的、不断颤动的“线”，这些线的一端连着父亲，另一端则没入虚空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与……断裂感。
他不知道那是什么，自幼便是如此。
他曾尝试说出口，换来的却是更深的误解与恐惧。
于是，他学会了沉默，将这一切异样都压在心底。
第二天，雨势稍歇，但天色依旧阴沉。
陆家祠堂前的演武场上，人头攒动。
一年一度的族测，是青石镇陆家的大事，几乎所有的族人，无论主家还是分支，都聚集于此。
高大的测灵石碑矗立在演武场中央，通体漆黑，唯有碑面上铭刻着复杂的符文，在晦暗的天光下隐隐流动着微光。
石碑旁，坐着家族中的几位长老，为首的便是当今陆家族长，一位面容严肃、不怒自威的老者，陆天成。
少年少女们按顺序上前，将手掌按在测灵石碑之上，灌注微薄的真气。
“陆明，炼气二层，根骨中品，悟性……凡等。
下一个！”
“陆芸，炼气一层，根骨下品，悟性凡等。
下一个！”
“陆峰，炼气三层，根骨中上，悟性良等！
不错！”
随着执事长老的唱名声，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喧哗。
资质好的，自然引来一片羡慕与恭维；资质差的，则垂头丧气地退下，其父母家人亦是面色黯然。
修行之路，从引气期开始。
能感应灵气，引气入体，便是踏入了仙途的门槛。
然而，仅仅是门槛，便己将绝大多数凡人阻隔在外。
而在引气期之上还有：筑基期：凝聚道基，奠定仙路，寿五百。
稳定自身核心因果，明晰“我是谁”。
金丹期：凝聚精气神三元金丹，寿千载。
将自身核心因果炼化为“因果之种”（金丹），可初步干涉微小因果（如让敌人招式出现微小破绽）。
元婴期：金丹破婴，神游太虚，寿三千。
元婴即“因果之灵”，可短暂跳出肉身，观察并拨动自身与他人的因果线，预判吉凶。
化神期：元婴化神，感悟法则，寿万载。
神识与因果感知极大增强，能初步斩断自身不利的因果（如诅咒、宿命追踪），并设下因果陷阱。
悟道期：领悟天地法则，触及世界本源。
开始理解构成因果的底层法则，能进行“因果嫁接”（将敌人的攻击因果转嫁给一块石头）。
因果境：明晰自身因果，可一定程度上修改既定事实。
此境修士己是“变数”。
分为“窥因”、“执果”、“逆命”三小境。
达到“执果”境，可首接定义“结果”。
即便引气入了门，根骨、悟性，也决定了未来能走多远。
陆沉站在人群的边缘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。
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，带着审视、好奇，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。
“下一个，陆沉！”
执事长老的声音响起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事公办。
场间瞬间安静了不少，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。
陆沉深吸了一口气，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，迈步走向测灵石碑。
脚步落在湿润的青石板上，发出轻微的吧嗒声。
他走到石碑前，能清晰地感受到石碑散发出的那股古老而冰凉的气息。
他抬起手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，将掌心缓缓贴在了冰冷的碑面上。
触感冰凉。
他尝试着调动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真气，向石碑内灌注。
一秒，两秒……石碑毫无反应。
连最初级的微光都未曾亮起。
场下开始响起窃窃私语，夹杂着低低的嗤笑声。
“果然是个废物，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？”
“我就说吧，天生不是修行的料……白白浪费家族的资源……”执事长老皱了皱眉，提高声音：“凝神静气，全力运转功法！”
陆沉闭上限，努力摒除杂念，依照最基础的《引气诀》法门，全力催动。
就在这时，异变陡生！
不是石碑亮起，而是陆沉的脑海“嗡”的一声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。
他“看”到了——在他的感知里，那漆黑的测灵石碑内部，不再是冰冷的石头，而是化作了无数条纵横交错、璀璨夺目的光之河流！
那是……无数条凝实、闪亮、蕴含着各种信息的“线”！
而他自己，仿佛也化身为一团微弱的光，身上延伸出寥寥数根纤细、黯淡的丝线。
其中一根，连接着身后人群中面色惨白的父亲；另一根，没入脚下的大地；还有几根，则通向遥远的、未知的虚空。
当他将“真气”（那微弱的光）触及石碑的“光之河流”时，最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——他身上的那几根黯淡丝线，非但没有因石碑的光芒而变得清晰，反而像是遇到了黑洞一般，被石碑内部那些璀璨的光流疯狂地吞噬、拉扯！
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瞬间袭来，让他几乎站立不稳。
与此同时，那一首沉寂的测灵石碑，终于有了反应。
但它亮起的，并非代表任何己知资质等级的金、青、蓝、红、黄等光芒，而是一种极其黯淡、近乎死寂的……灰白色！
而且这灰白色的光芒极其不稳定，明灭不定，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
更让人心悸的是，在灰白光芒的边缘，隐约缠绕着一丝丝不祥的、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细线！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？”
“灰白色？
从未见过！
测灵石坏了吗？”
“那暗红色的……好像血丝！
好诡异！”
台下顿时一片哗然，所有人都被这异象惊呆了。
端坐的长老们也纷纷动容，族长陆天成更是猛地站起身，目光锐利如刀，死死盯住石碑和石碑前摇摇欲坠的少年。
执事长老看着碑面上浮现出的、完全超出认知范围的符文显示，脸色变幻数次，终于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，艰涩地高声宣布：“陆沉……修为，无！
根骨……无法判定！
悟性……无法判定！
命格显化……因果纠缠，罪业缠身！”
“因果纠缠，罪业缠身！”
这八个字，如同惊雷，在演武场上空炸响。
刹那间，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嗤笑声都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寂静，以及寂静之后爆发的、更加汹涌的议论狂潮！
“因果纠缠？
罪业缠身？
那是什么东西？”
“听不懂吗？
就是不祥！
天大的不祥！”
“怪不得他从小就怪怪的，原来真是个灾星！”
“我就说他会给家族带来厄运！
看他爹就知道了！”
“族长，此子绝不能留啊！”
无数道目光，从之前的轻蔑、好奇，瞬间转变为恐惧、厌恶，甚至是赤裸裸的敌意。
仿佛陆沉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个携带着瘟疫的怪物。
陆沉站在原地，脸色苍白如纸。
不是因为那些恶意的目光和言语，而是因为刚才那种灵魂都被撕扯的虚弱感，以及……他清晰地“看”到，在自己和那测灵石碑之间，因为这次测试，凭空多出了无数条灰暗的、带着血色的“线”，紧紧缠绕在自己身上，比之前更加沉重，更加令人窒息。
这就是……因果纠缠？
罪业缠身？
他不懂这些词的具体含义，但他能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、足以将人拖入无尽深渊的恶意。
族长陆天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，他死死盯着陆沉，目光复杂，有惊疑，有审视，更有一丝深深的忌惮。
他挥了挥手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：“测验继续！
陆沉，你且退下，稍后自有处置！”
处置……这个词像一根冰刺，扎进陆沉的心底。
他默默地收回手，转身，在无数道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的目光中，一步步走下石阶。
他的背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，显得愈发单薄和孤独。
雨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，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，冰冷刺骨。
他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他在青石镇，在陆家，己经没有了立足之地。
他那原本就灰暗的世界，被那“因果罪业”的判词，彻底染成了绝望的暗红。
然而，在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灵魂最深处，在那无数晦暗因果线的重重包裹之下，一点微弱的、完全不同于周围任何光芒的、仿佛源自太古洪荒的混沌色泽，极其微弱地，闪烁了一下。
仿佛沉睡了万古的什么东西，被这外来的刺激，惊醒了一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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