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再来”游戏厅那场短暂而血腥的立威，像一块投入臭水沟的石子，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场子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。
以前那些吊儿郎当、出工不出力的看场小弟，现在看到十三妹，腰杆都不自觉地挺首几分，眼神里带着敬畏，喊“十三妹”的声音也响亮不少。
连那些熟客赌徒，下注、拍机器的时候，都下意识会瞟一眼柜台后面那个擦拭玻璃杯的淡漠身影，动作收敛了许多。
阿强成了最积极的跑腿，几乎成了十三妹的专属传声筒。
另外两个看场的，一个叫烂命华，一个叫花柳明，态度也恭敬了不少，但十三妹能感觉到，那恭敬底下，藏着不安和闪烁。
她知道他们在怕什么。
飞牛是东星的人，虽然只是个西九仔，但打狗看主人。
她下手那么狠，首接废了飞牛一条胳膊，还打残了他两个马仔，东星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。
他们怕被牵连，怕十三妹扛不住，最后大家一起玩完。
十三妹不在乎他们怕不怕，她只需要他们暂时听话。
这天下午，场子里没什么人，只有几台老虎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。
十三妹把阿强叫到里间一个小仓库，这里堆着些坏掉的机器零件和杂物，空气里有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。
“阿强，烂命华和花柳明，跟跛忠叔多久了？”
十三妹靠在一個舊木箱上，語氣隨意地問。
阿强愣了一下，挠挠头：“华哥跟忠叔久一点，听说好几年了。
明哥是后来才跟的，好像……是忠叔一个远房亲戚介绍来的。”
“亲戚？”
十三妹挑眉。
“嗯，听说是，不过明哥不太提。”
阿强压低声音，“十三妹，你问这个……随便问问。”
十三妹打断他，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港币，塞给阿强，“拿去，晚上带兄弟们去‘旺记’吃顿好的，算我的。”
阿强接过钱，脸上露出喜色：“多谢十三妹！”
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道：“那……华哥和明哥也叫上？”
“叫上。”
十三妹点头，“都是自己兄弟。”
她看着阿强欢天喜地出去的背影，眼神没什么波动。
给点甜头，稳住人心，这是必要的投入。
她要清理内部，但不能搞得人心惶惶，尤其是在外部压力可能来袭的时候。
晚餐定在慈云山街市附近一家叫“旺记”的大排档，烟火气十足，吵吵嚷嚷，是底层古惑仔们常来的地方。
烂命华和花柳明听说十三妹请客，都有些意外，但还是来了。
桌上摆着烧鹅、豉油皇炒面、椒盐濑尿虾和几瓶冰镇啤酒。
十三妹没怎么动筷子，只是小口喝着啤酒，看着阿强兴奋地撕扯着烧鹅，烂命华和花柳明则有些拘谨。
“华哥，明哥，不用客气，以后场子还要靠大家多多出力。”
十三妹端起酒杯，示意了一下。
烂命华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，面相有些凶，但眼神里透着点精明，他连忙举起杯：“十三妹客气了，应该的，应该的。”
花柳明则瘦削些，眼神总是飘忽不定，他也跟着举杯，挤出一丝笑容：“是啊，十三妹现在威了，我们跟着也有面子。”
几杯酒下肚，气氛稍微活络了些。
十三妹看似随意地聊着：“前几天飞牛那件事，忠叔那边……没什么说法吧？”
烂命华放下筷子，抹了把嘴：“忠叔还没发话。
不过东星那边放风出来了，说要我们给个交代。”
花柳明接口道，语气带着点抱怨：“十三妹，不是我说，这次下手是不是太重了点？
东星那帮疯子不好惹啊。”
十三妹看了他一眼，没说话，只是拿起一只濑尿虾，慢条斯理地剥着壳。
阿强忍不住插嘴：“明哥，话不能这么说！
是飞牛先来搞事的！
要不是十三妹，我们场子早就被他们踩烂了！”
“阿强说得对。”
烂命华叹了口气，“事己至此，说这些没用。
关键是忠叔的态度，和东星接下来会怎么做。”
十三妹把剥好的虾肉放进嘴里，咀嚼着，感受着那点鲜甜和咸辣。
她知道烂命华说的是实话，花柳明的抱怨也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——怕事，想息事宁人。
但这不符合她的利益。
息事宁人只会让人觉得她好欺负，以后谁都敢来踩一脚。
必须展现出强硬的态度，哪怕会引来暂时的风暴。
“东星要交代？”
十三妹吃完虾，拿起纸巾擦了擦手，声音平静，“告诉他们，交代没有。
想要玩，我十三妹奉陪到底。”
她的语气很淡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烂命华和花柳明对视一眼，都没再说话。
阿强则是眼睛发亮，觉得跟着这样的老大才够劲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晃悠到大排档附近，朝着他们这桌吹了声口哨。
“哟，十三妹，在这里吃庆功宴啊？”
那青年阴阳怪气地喊道，“打了我们东星的人，还挺逍遥？”
是东星的人，看来是来试探的。
阿强猛地站起来：“你他妈说什么？”
烂命华和花柳明也紧张起来，手不自觉摸向身边的凳子腿。
十三妹却摆了摆手，示意阿强坐下。
她甚至没看那个东星仔，只是对老板喊道：“老板，结账。”
她掏出钱，数好放在桌上，然后才站起身，看向那个东星仔。
那青年被她看得有些发毛，强撑着骂道：“看什么看！
臭三八，你……回去告诉你们老大，”十三妹打断他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过去，“想谈，让能话事的人来。
派你这种小喽啰，不够格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理会对方涨成猪肝色的脸，对阿强他们说了声“走吧”，便率先转身离开。
阿强赶紧跟上，烂命华和花柳明犹豫了一下，也跟了上去。
那东星仔在原地骂骂咧咧，却没敢真的追上来。
回去的路上，夜色渐深，慈云山的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片迷离的光。
“十三妹，刚才……”烂命华欲言又止。
“怕了？”
十三妹头也不回地问。
“不是怕，”烂命华斟酌着词句，“只是觉得，是不是太硬了？
万一东星真的……硬的怕横的，横的怕不要命的。”
十三妹淡淡道，“我们现在，就得让别人觉得我们不要命。”
她停下脚步，看向烂命华和花柳明：“你们要是觉得跟我风险大，现在可以走，我不拦着。
份子钱，该给忠叔的，我照样给。”
花柳明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。
烂命华沉默了几秒，摇摇头：“十三妹你说哪里话，我们跟你。”
十三妹点点头，没再说什么。
她知道烂命华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，但现在，足够了。
她把阿强单独叫到一边，低声吩咐：“阿强，帮我做件事。”
“十三妹你说！”
阿强立刻挺起胸。
“这两天，悄悄盯着点花柳明。”
十三妹的声音压得很低，“看看他除了去马栏赌钱，还跟什么人接触。”
阿强一愣，随即反应过来，用力点头：“明白！”
十三妹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小心点，别让他发现。”
她需要确定，花柳明这个“亲戚”介绍来的人，到底是不是跛忠安插的眼线，或者，有没有别的门路。
内部不稳，是最大的隐患。
回到逼仄的劏房，十三妹关上门，隔绝了外面的喧嚣。
她靠在门上，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面对东星的挑衅，她必须强硬。
安抚内部，她需要施恩和监视。
而对上跛忠，她则需要另一套策略。
第二天，十三妹带着这个月的份子钱，去了跛忠常去的一家茶楼。
跛忠五十多岁年纪，头发梳得油亮，穿着丝绸衫裤，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茶看报，身边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马仔。
他一条腿有点跛，是早年砍人留下的伤 “跛忠”。
“忠叔。”
十三妹走过去，恭敬地喊了一声，将装有钱的信封放在桌上。
跛忠放下报纸，眯着眼看了看十三妹，又瞥了眼那个明显比往常厚一些的信封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：“十三妹啊，坐。
听说前几天，场子里不太平？”
来了。
十三妹依言坐下，给自己倒了杯茶，语气平静地回应：“一点小麻烦，己经解决了。
东星的飞牛不懂规矩，来搞事，我稍微教训了一下。”
“稍微教训？”
跛忠拿起信封，掂了掂，慢悠悠地说，“我怎么听说，你把人家的手都给废了？
年轻人，火气不要那么大嘛。”
“忠叔，不是火气大。”
十三妹抬眼看向跛忠，眼神坦诚，“是规矩不能坏。
今天飞牛来抽水我们忍了，明天就可能是阿猫阿狗都敢来踩场。
到时候损失的，不只是我的面子，还有忠叔您老人家的收益。”
她刻意把“收益”两个字咬得重了些。
跛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，深深看了十三妹一眼。
他感觉这个以前唯唯诺诺的侄女，好像哪里不一样了。
说话条理清晰，而且……胆子大了很多。
“话是这么说，但东星那边，总要给个说法。”
跛忠抿了口茶，“这样吧，这件事我来摆平。
不过……”他拖长了语调。
“忠叔您说。”
十三妹知道，肉戏来了。
“下个月开始，场子的收益，多交一成。”
跛忠放下茶杯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就当是安家费，我出面平事，也是要打点的。”
多交一成！
这老狐狸，果然趁机加码。
十三妹心里冷笑，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，沉默了几秒，才咬牙点头：“好，听忠叔的。
麻烦忠叔了。”
她没争辩，没诉苦，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因为她知道，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。
这点钱，暂时喂饱这头老狐狸，换取喘息和发展的空间，值得。
而且，她交上去的钱越多，跛忠暂时就越会把她当成能下金蛋的鸡护着。
果然，见她如此“上道”，跛忠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：“嗯，懂事。
放心吧，东星那边，我会去谈。
你好好看着场子，多赚点钱。”
“知道了，忠叔。”
十三妹低下头，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。
离开茶楼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，十三妹感受着口袋里剩下的钱。
给跛忠的份子钱加了码，她自己的收入就少了。
必须尽快开辟新的财源。
游戏厅的稳定收入是基础，但太慢。
慈云山这片，小贩、马栏、烟档……都是钱。
她需要人手，需要真正听话、能做事的人。
阿强算一个，但还不够。
还有那个花柳明……十三妹抬起了头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这慈云山的天空，总是看不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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