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李老栓家回来,老宅的夜似乎更深了。
油灯的光晕在空荡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微弱,仿佛被西周的黑暗挤压着。
我坐在爷爷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,罗盘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,李老栓妻子那张因谵妄而扭曲的脸,和他家人混合着恐惧与期盼的眼神,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。
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,不是身体上的,而是源于内心的无力与困惑。
我扮演了一个角色,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甚了解的“先生”的角色。
这角色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袍,套在我这个“城里人”身上,处处透着别扭,却又沉甸甸地压着我的肩膀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不是李老栓,是村里的王寡妇,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青菜,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。
“听说你昨晚去后沟了?
真不愧是老先生的孙子……”她寒暄着,眼神却不住地往我屋里瞟,最终吞吞吐吐地说起她家鸡窝最近总是不安宁,母鸡不下蛋,还总有黄鼠狼来骚扰,想请我去“看看”。
我几乎要苦笑了。
我连“撞客”都束手无策,又如何能管得了黄鼠狼?
我试图用常识解释,建议她加固鸡窝,或许养只鹅。
王寡妇听着,脸上笑着,眼神却明显黯淡下去,那笑容里带着一种“你不肯帮忙”的了然和失望。
她放下青菜,讪讪地走了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爷爷笔记里,那些看似寻常记录背后的重量。
他承接的,不仅是“鬼神事”,更是村里人生活中所有无法用常理解释、或无力解决的“麻烦事”。
他是医生,是心理辅导员,是纠纷调解员,甚至……是兽医。
人们将他视为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桥梁,也将生活中细碎的、令人不安的褶皱,都交由他来熨平。
午后,我翻出了爷爷锁在樟木箱最底层的一摞符纸。
那是些裁切整齐的黄色土纸,边缘己经有些毛糙,透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矿物颜料混合的气味。
还有几方旧的砚台,几块暗红色的朱砂墨。
我磨开朱砂,蘸饱了笔。
笔尖悬在符纸上空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
爷爷的手札里,有符咒的图样,那些曲折诡异的线条,像是某种失传的文字,又像是被困住的能量流动。
我试图模仿,但画出来的线条僵硬、呆板,毫无手札里那种一气呵成的神韵。
它们只是图案,死的图案,不具备任何我期望中能安抚人心的“力量”。
我放下笔,意识到我试图继承的,不仅仅是技艺,更是一种近乎信仰的“确信”。
爷爷下笔时,他是相信的,相信这笔画能沟通神明,能驱邪避煞。
而我不信。
我的笔端没有信念,只有怀疑和模仿。
这样的符纸,即使画得再像,又有什么用呢?
黄昏时分,李老栓又来了。
他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放松,告诉我,按我说的挪了炕头后,他婆娘后半夜居然安静地睡了两个时辰,虽然天亮后又开始说胡话,但这己经是半个月来没有过的“好光景”了。
他千恩万谢,仿佛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法事。
我心里清楚,这更可能是一种巧合,或是病人自身状态的短暂起伏。
但看着李老栓眼中重新燃起的光,我没有点破。
或许,那个简单的“挪动炕头”的建议,以及我“先生后人”的身份,本身就像一道心理暗示的符咒,给了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,一个“问题正在被解决”的希望。
我拿了一张我自己画的、在我看来拙劣无比的“安神符”给他,嘱咐他贴在门楣上。
他双手接过,如同接过救命稻草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。
送走李老栓,我独自站在院子里。
夕阳的余晖给老宅的灰瓦涂上了一层暖色,但寒意己经随着夜色悄然渗透过来。
我手里捏着那张画废了的符纸,黄色的纸张,红色的线条,在风中轻微作响。
它轻飘飘的,几乎没有重量。
可我知道,它承载的东西,很重,很重。
那是期望,是信任,是一个群体世代相传的、对世界如何运作的理解方式。
而我,一个偶然归来的闯入者,真的能扛起这份重量吗?
夜色再次降临,我点亮油灯。
这一次,我看着那跳动的火苗,不再去想门外是否会有敲门声。
我开始真正地、一字一句地,重新阅读爷爷的手札。
不再是为了寻找解决问题的“方法”,而是试图去理解,在那些看似荒诞的记录背后,他究竟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,又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,画下那一笔一画。
灯火如豆,照亮了泛黄的纸页,也照亮了我面前这条幽深得看不见尽头的路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