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心收拾好茶具,在柜台后坐下,重新为自己斟上一杯普洱。
茶汤醇厚,余韵绵长,他静静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安宁。
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。
约莫九点钟光景,门口的风铃毫无征兆地轻轻响起,清脆的铃声在静谧的茶馆里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逆着门外有些晃眼的日光,一道朱红色的身影走了进来。
那是一位身着朱红色及膝风衣的女子。
颜色正得灼眼,在这素雅的老街茶馆中,显得格外突兀,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的光线。
她身姿高挑,容颜悦丽,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仕女,长发如墨,松松挽起,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项。
她的姿态雍容,步履优雅,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尺寸。
然而,在她目光扫过茶馆内部,与柜台后的墨心视线相接的刹那,墨心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细微局促。
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的艺术品,却在某处藏着不易察觉的裂隙。
“想喝什么茶?”
墨心递过普通茶单,素色封面上只印着“七味”二字。
“掌柜的,”她开口,声音是清润的女中音,语调控制得很好,带着适当的礼貌,“麻烦给我一个安静的位置,一壶……祁门红茶。”
墨心脸上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,温声道:“好的,请随我来。”
他引着她,来到窗边一处用屏风略作隔断的角落。
这里既能感受到大堂的宁静,又不至于太过暴露。
女子,依言坐下,将手中那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皮质手包放在身旁的空椅上。
她的背脊挺得笔首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茶馆的布置,竹帘、木格窗、墙上的水墨画、博古架上的零星茶罐。
“您的祁红。”
墨心很快端来乌木茶盘,上面是白瓷壶与同色杯盏,另配了一小碟茶馆自制的芸豆卷。
“谢谢。”
女人微微颔首。
她执壶斟茶的动作极为优美,红艳的茶汤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,落入白瓷杯中,香气醇厚。
她小口品尝,姿态无可挑剔。
就在这时,茶馆门再次被推开。
风铃声中,进来三位老人,俱是布衣布鞋,精神矍铄。
他们似乎是常客,熟稔地与墨心打着招呼。
“墨掌柜,老位置!”
“今儿个喝点啥?
还是老普洱?”
“给我来壶高的,提提神!”
墨心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,应道:“张老,李老,王老,三位这边请。
普洱马上就好。”
老人们笑呵呵地在一张较大的茶桌旁坐下,很快便聊开了。
话题从天南地北的新闻,到巷口哪家铺子的酱菜地道,再到自家孙儿的趣事,声音不高,却充满了鲜活的气息。
女子坐在屏风后,似乎被这寻常的喧闹所吸引,侧耳倾听了片刻。
她的眼神有些许恍惚,那完美的面具上,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纹。
仿佛眼前这琐碎的人间景象,与她格格不入。
墨心为老人们送上茶点,又为他们续了次水。
经过女子桌旁时,见她杯中茶汤己去半,便驻足,温和地问:“茶味可还合适?”
女子像是被这突然的询问从某种思绪中惊醒,抬起眼,迅速恢复了那得体的微笑:“很好,香气很正。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话题,目光落在墨心那件绣着青竹的白色中山装上,“掌柜的这身衣服,很特别,与这茶馆很是相衬。”
“陋室陋衣,承蒙不弃。”
墨心语气平和,“看客人面生,是第一次来这条老街?”
“是,”女子点头,声音放缓了些,“听说这里……很安静,适合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“市井之中,求个心安罢了。”
墨心淡淡道,“有时太过安静,反倒容易胡思乱想。
听听这市声,看看这往来,或许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女人微微一怔,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几位谈兴正浓的老人,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、意味不明的弧度:“或许吧。
只是习惯了某种……秩序,乍见这般鲜活,有些不适应。”
“秩序源于心,而非外物。
茶馆虽小,却也自有其规矩。
客人慢用,有事唤我即可。”
他并未多言,微微颔首,便转身去照应其他。
过了一会儿,又进来一对年轻男女,像是游客,好奇地点了本地产的绿茶,对着店内的陈设和窗外的老街景致拍了不少照片,低声交谈着,脸上带着新奇与放松。
女子独自坐在角落,一杯红茶慢慢饮着。
她不再刻意维持那个完美的坐姿,肩颈的线条微微松弛下来。
窗外,阳光偏移,树影拉长,偶有自行车铃铛清脆地响过。
她看着这一切,眼神复杂。
没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。
墨心穿梭于茶座之间,添水、换茶、与熟客寒暄,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位朱衣客。
她像一幅过于精美的工笔画,被无意间卷入了鲜活写意的民俗长卷,显得既突出,又孤独。
她身上的气息依旧混杂难辨,但在这茶馆午後的烟火气中,那份好似强行拼凑的“完美”,似乎正被这润物无声的日常,悄然侵蚀出更深的缝隙。
首到日头偏西,那几位老茶客互相招呼着“有空再来”,心满意足地离去,那对年轻游客也带着收获的笑容离开。
茶馆内再次安静下来。
胡倩杯中的茶早己凉透。
她终于抬手,示意结账。
“承惠,八十八。”
墨心走到她桌前。
她从手包中取出皮夹,抽出一张崭新的纸币,动作依旧优雅。
“谢谢您的茶,和……这方安静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这里,很特别。”
“开门做生意,迎的是八方客。”
墨心接过钱,笑容温润,“能让人觉得特别,是茶馆的荣幸。
欢迎下次光临。”
女子深深看了墨心一眼,那眼神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些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她拿起手包,转身,朱红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门外的光线中,渐行渐远。
墨心站在门口,望着那抹刺眼的红色消失在老街尽头,方才收回目光。
他低头,看着手中那张纸币,又抬眼看了看女子方才坐过的角落。
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,发出细微的清鸣。
他转身回店,开始收拾那套白瓷茶具,指尖拂过杯沿,若有所思。
这位朱衣客,貌似是位狐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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