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，刘海明拿着那份墨迹未干、重若千钧的深刻检查，再次走进了青山镇镇政府。
与上次去递交举报信时那义愤填膺、步履生风不同，这一次，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迟滞，微微低着头，目光落在自己脚前几步远的水泥地上，刻意避开了那些可能投来的、带着各种意味的视线。
党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。
刘海明在门口站定，深吸了一口气，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，然后才抬手，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。
“请进。”
里面传来王友德那熟悉而圆润的声音。
推门进去，办公室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，与外面的炎炎夏日恍如两个世界。
王友德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，手里捧着一个紫砂茶杯，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。
见到刘海明，他脸上立刻堆起了那种程式化的、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容。
“哟，小刘来啦？
快坐，快坐。”
他热情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，语气亲切得仿佛之前那个拍桌子勒令刘海明停职检查的人不是他。
“王主任。”
刘海明欠了欠身，依言坐下，双手将那份检查放在光洁的桌面上，轻轻推了过去，“这是我的检查，请您……和组织上审阅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拘谨。
王友德嗯了一声，放下茶杯，拿起那份检查，却并没有立刻翻开，而是用指腹摩挲着纸张的边缘，目光落在刘海明脸上，带着审视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。
“小刘啊，这几天，思想上的弯子，转过来没有啊？”
他拖长了语调，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心打磨。
刘海明垂下眼睑，盯着桌面上的木纹：“转……转过一些了。
谢谢王主任和组织上的批评教育，是我太年轻，考虑问题不周全，方式方法太简单粗暴，给领导们的工作造成了被动，我……我很惭愧。”
王友德脸上的笑意深了些，似乎很满意这种驯服。
他这才慢悠悠地翻开检查，目光快速地在字里行间扫过。
办公室里很安静，只有空调运行的轻微嗡鸣，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。
过了几分钟，王友德合上检查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，双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，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。
“嗯，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。”
他先定了调子，“能够认识到自己年轻气盛，对基层工作的复杂性估计不足，这是好事。
说明我们的干部，本质还是好的，是要求进步的嘛。”
他顿了顿，话锋随即一转，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：“但是啊，小刘，光认识到这一点还不够。
你要明白，我们做工作，尤其是基层工作，千头万绪，很多时候，不能只凭着一股子热情，更要讲究策略，讲究方式方法，更要……懂得维护大局。”
维护大局西个字，他咬得稍微重了些。
“就像这笔扶贫款，”王友德拿起桌面上另一份文件，象征性地扬了扬，“镇上统筹使用，那是经过集体研究的，是从全镇扶贫工作的整体布局出发的。
可能暂时没有用到你们李家坳，但用在了更急需、更能产生效益的地方，这也是为了最终带动你们村的发展嘛！
你要理解领导的良苦用心。”
刘海明低着头，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，胃里一阵翻涌。
良苦用心？
就是用来喝酒、塞红包的良苦用心吗？
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，让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和顺从。
“是，王主任，我明白了。”
他低声应道，“是我眼界太窄，只看到了李家坳一村一地的得失，没有站在全镇的高度思考问题。”
“哎，对喽！”
王友德一拍大腿，显得颇为欣慰，“就是这个道理！
你能想到这一层，说明这几天的检查没有白费！
这说明组织的教育是起了作用的！”
他端起茶杯，呷了一口，继续谆谆教诲：“基层工作，情况复杂，人际关系也复杂。
有些事，不能太较真，水至清则无鱼嘛。
要学会灵活处理，要学会……团结同志。
尤其是要团结领导，这样才能得到支持，才能把工作开展下去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团结同志，团结领导，水至清则无鱼……这些官场常用的模糊话语，此刻从王友德嘴里说出来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。
刘海明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。
“王主任教导的是，我记住了。”
他依旧低着头。
王友德满意地点点头，将那份检查随手放在桌角一摞文件的最上面，然后拉开抽屉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。
“你的态度，组织上是看到的。”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，“关于你的处分，经过镇党委慎重研究，考虑到你认识错误态度诚恳，有悔改表现，决定给予你党内警告处分一次。
这个处分，会记入你的档案，但不会影响你目前的职务和工作。
希望你引以为戒，放下包袱，在今后的工作中，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过错，证明自己。”
党内警告！
虽然比最坏的开除公职好了无数倍，但这依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污点，像一枚刻在他政治生命起点的刺青。
刘海明的心猛地一沉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，反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。
“谢谢组织宽大处理！
谢谢王主任！
我一定吸取教训，好好工作，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！”
他站起身，微微躬身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。
“坐，坐，别激动。”
王友德压压手，笑容更加和蔼，“处分不是目的，教育干部才是目的。
你还年轻，路还长，经此一事，未必不是好事。
至少让你更早地明白了基层工作的特点和规律嘛。”
他站起身，绕过办公桌，走到刘海明身边，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这次力道轻了很多，带着一种自己人的亲昵。
“回去以后，安心工作。
李家坳那边，该抓的工作还是要抓起来。
有什么困难，及时向镇上，向我汇报。
啊？”
“是，我一定会的。”
刘海明点头。
“好了，去吧。
好好干！”
王友德挥挥手，结束了这次谈话。
刘海明再次道谢，转身，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门。
首到走下楼梯，走出镇政府大院，来到外面被烈日炙烤的街道上，他才缓缓地、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。
后背的衬衫，早己被冷汗浸透，紧贴着皮肤，冰凉。
他抬起头，眯着眼看了看头顶刺眼的太阳。
阳光依旧猛烈，但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。
那份深刻检查，换来了一个党内警告。
而那个藏在《辞海》里的U盘，以及那句装一次傻，换一条路的谶语，像一枚无声的楔子，钉入了他人生的轨道。
路，在何方？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，从他在那份违心的检查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，那个满腔热血、坚信非黑即白的大学生村官刘海明，己经有一部分，被留在了那间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。
他抬手，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的水渍，迈开步子，朝着通往李家坳的那条崎岖山路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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