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被拉上来时,几乎没了人形。
他浑身裹满粘稠腥臭的黑泥,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,嘴唇乌紫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。
几个汉子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远离井口的平地上,他蜷缩着,身体仍不住地痉挛。
那只红色的绣花鞋,被他死死攥在手里,仿佛嵌进了皮肉。
那鞋子小巧精致,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,鞋尖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,却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翳。
它太新了,新得与这口腐朽的古井格格不入,透着一股妖异。
“镇物……被破了……”爷爷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,断断续续,“下面……下面不止影魅……还有……棺……棺?”
村长声音发颤。
“一口……黑棺……悬在……在水面上……”爷爷的眼珠艰难地转动,看向我,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……一种我读不懂的愧疚,“鞋……鞋是从棺……棺缝里……飘出来的……”他的话让所有人如坠冰窟。
井底不止有吃影子的怪物,还有一口悬棺?
这只绣花鞋,竟是来自棺中?
“拉我……拉我上来的时候……”爷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,“有什么东西……顺着绳子……爬上来了……”话音刚落,旁边一个扶着爷爷的汉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!
他疯狂地甩动着自己的手臂,只见几缕湿滑黏腻的黑色发丝,正像活蛇一样,从他的手腕处往袖子里钻!
旁边的人吓得连忙后退。
那汉子倒地翻滚,叫声很快变成了嗬嗬的怪响,他的影子在月光下剧烈地扭动、变形,然后—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一样,瞬间消失了!
汉子停止了挣扎,首挺挺地躺在地上,脸上迅速浮现出和张七死前一模一样的、诡异而安详的微笑。
寂静。
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井边。
“呃……”一声轻微的、仿佛饱嗝般的声音,从井口传来。
我们悚然回头。
只见井口边缘,一只由纯粹阴影构成的、扭曲不定的手,正缓缓地、慢慢地搭了上来。
它没有实体,却散发着比井底寒气更刺骨的冰冷。
紧接着,是第二只,第三只……密密麻麻的、阴影构成的手臂,如同腐烂的水草,从井口蔓延出来,扒着井沿,试图将下面的“身体”拉上来。
它们的目标,似乎不仅仅是影子了。
“跑!!!”
村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,打破了这恐怖的僵局。
人群瞬间炸开,哭喊着,踉跄着向村里逃去。
我也想去背爷爷,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。
他的身体不再发抖,眼神变得空洞,首勾勾地看着那口井。
“守愚……”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,却让我毛骨悚然,“把鞋……收好。
林家……欠她的……”说完,他猛地转身,用一种决绝的姿态,朝着那口正在不断涌出阴影手臂的古井,一步步走了回去!
“爷爷!
不要!”
我哭喊着想冲过去,却被逃命的人流裹挟着,离井边越来越远。
我最后看到的画面,是爷爷纵身跳入井中的背影,以及那些阴影手臂像闻到血腥的蚂蟥,瞬间缠绕上去,将他吞没。
井口,只留下那盏早己熄灭的幽冥灯,孤零零地立在原地。
“轰——!”
井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合拢。
那蔓延出井口的阴影手臂,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缩了回去。
井口暂时恢复了平静,只有那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,依旧萦绕不散。
我瘫坐在地上,手里死死攥着那只冰凉的绣花鞋,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。
爷爷用自己,暂时堵住了那个缺口。
那一夜,歇马亭无人入睡。
家家户户亮着灯,男人拿着锄头柴刀守在门口,女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。
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一种更深沉的、无声的啜泣。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家。
爷爷不在了,这个家仿佛也被抽走了魂魄。
我坐在爷爷常坐的破旧藤椅上,借着油灯昏暗的光,仔细端详着那只绣花鞋。
入手冰凉刺骨,丝线细腻,做工极其考究,绝不是寻常村户女子能有的东西。
鞋底,似乎用更深的红线,绣着两个模糊的小字。
我凑近油灯,仔细辨认。
“婉娘”。
一个名字。
同时,我发现鞋子的内侧,靠近脚踝的地方,似乎沾着一点干涸的、暗褐色的痕迹。
不是泥,那颜色和质感……是血。
爷爷跳井前那愧疚的眼神,那句“林家欠她的”,还有这只带着名字和血渍的绣花鞋……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:百年前那场冥婚,那位叫婉娘的新娘,她的死,恐怕并非意外。
而我们林家先祖,在其中扮演的角色,绝非仅仅是主持仪式的风水师那么简单。
这只鞋,不是偶然飘出,它更像是一个信物,一个诅咒的凭证。
影魅因她的怨念而生?
那口井底的黑棺里,葬的是不是就是她?
爷爷说的“镇物被破”,指的是不是封印她的东西松动了?
而我们林家血脉,究竟是看守,还是……共犯?
“咚……”井的方向,又传来了那熟悉的、轻微的撞击声。
但这一次,声音似乎不再局限于井底。
我惊恐地察觉到,那声音……仿佛就在我的窗外。
我僵硬地转过头,看向糊着油纸的窗户。
月光将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,枝桠扭曲如同鬼爪。
而在那树影旁边,不知何时,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人影。
那是一个女子的侧影,梳着古老的发髻,身形窈窕。
她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在等待。
然后,我看到,那窗纸上的影子,缓缓地、缓缓地……转过了头,“看”向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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