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,慢慢蒙住了钟鼓楼的檐角。
忘忧茶舍里点起了一盏老式的白炽灯,昏黄的光线下,八仙桌的木纹显得格外清晰。
秦老板刚把老周用过的粗瓷杯洗干净,倒扣在竹篾架上,门就被轻轻推开了。
进来的是个老太太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用一根银发簪挽着,身上穿的藏青色斜襟布衫浆洗得笔挺,袖口磨出了毛边,却干净得没有一点污渍。
她手里拎着个藤编的小篮子,篮子上盖着块蓝印花布,走路时脚步轻缓,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。
“秦老板,晚上好。”
老太太的声音温和,带着点岁月打磨过的沙哑。
秦老板抬眼,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:“李奶奶,今天来得晚了些。”
被称作李奶奶的老人笑了笑,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,却显得格外慈祥。
“下午给小孙子缝了件小褂子,耽误了时辰。”
她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,那是她坐了几十年的地方,“还是老样子,碧螺春,要今年的新茶。”
“好。”
秦老板应着,从茶柜里取出个青花瓷罐,倒出些卷曲的茶叶。
碧螺春的香气很淡,是那种雨后青草混着水汽的清新,刚一倒出来,就漫散在空气里。
李奶奶解开篮子上的蓝印花布,里面是几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绿豆糕,用油纸包着。
“前两天做的,放了点薄荷,败火,你尝尝。”
她把油纸包推到桌子中间。
秦老板沏好茶,将茶杯推过去,也不推辞,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。
清甜里带着点薄荷的微凉,口感细腻,是老手艺的味道。
“比街上买的好。”
“瞎做的,哄孩子玩。”
李奶奶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,眼神落在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笼上,“说起这手艺,倒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了。”
秦老板没接话,只是给自己也倒了杯茶,显然是在等着她往下说。
李奶奶喝了口茶,指尖在杯沿轻轻划着圈,像是在数着什么。
“我娘家是开染布坊的,在城南的竹竿巷,叫‘李记染坊’,那会儿青州城的人,谁不知道我们家的蓝印花布。”
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怀念,“我爹是个老顽固,守着那口染缸,一辈子就琢磨着怎么把布染得更蓝,花印得更俏。
他常说,布是有灵性的,你对它上心,它就给你长脸。”
“蓝印花布的工序,麻烦着呢。
先得把坯布煮了,去浆,再晒干。
然后用蜂蜡和石灰调成糊,叫‘防染浆’,用竹刀在油纸版上刻好花纹,再把浆刮在布上,这叫‘拷花’。
等浆干了,才能下染缸。
染缸里的水是用蓝草泡的,得天天搅,还得看天候,阴雨天和大晴天,染出来的蓝色都不一样。”
李奶奶的声音慢下来,像是陷入了回忆。
“我十五岁那年,染坊里来了个学徒,叫阿明,是个从乡下逃荒来的孩子,瘦得像根豆芽菜,眼神却亮得很。
我爹看他可怜,又手脚勤快,就把他留下了。
阿明学东西快,不管是拷花还是搅缸,一点就透,我爹常说,这孩子是块吃染坊饭的料。”
“那时候我总跟着爹在染坊里转,看阿明拷花。
他刻的花纹,比我爹刻的还要活泛,尤其是那朵缠枝莲,花瓣的纹路细得像真的一样。
有时候我站在旁边看入了神,他就会红着脸低下头,手里的竹刀却握得更稳了。”
李奶奶的嘴角微微上扬,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。
“染坊的后院,有棵老槐树,夏天的时候,树荫能盖住大半个院子。
阿明总爱在树下练刻版,我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,给他缝补被竹刀划破的袖口。
他话不多,但每次我把补好的衣服递给他,他都会小声说句‘谢谢小姐’,然后脸又红了。”
“后来呢?”
秦老板问了一句,声音很轻。
李奶奶的眼神暗了下去,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,像是要压下什么情绪。
“后来,兵荒马乱的年月到了。
有天夜里,一群当兵的闯进了染坊,说要征用所有的布匹,给他们做军装。
我爹急红了眼,说那是给乡亲们订的货,说什么也不肯。
争执的时候,不知道是谁碰倒了旁边的染缸,靛蓝色的水泼了一地,也溅了那些当兵的一身。”
她的声音有些发颤:“他们就恼了,把我爹打了一顿,还放了把火。
我和阿明躲在后院的柴房里,听着前院的噼啪声,闻着烧焦的布味和烟火气,吓得浑身发抖。
阿明把我护在身后,说‘小姐别怕,有我呢’。”
“火灭了之后,染坊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,我爹受了伤,躺在床上起不来。
阿明说,他要去参军,等打跑了坏人,就回来帮我爹重建染坊。
临走那天,他把一块刻好的蓝印花布塞给我,上面是一朵没刻完的缠枝莲,他说‘等我回来,咱们一起把它刻完’。”
李奶奶从篮子里拿出个小小的木匣子,打开,里面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印花布,边角己经有些磨损,蓝色也褪成了浅灰,但上面那朵没刻完的缠枝莲,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巧。
“他走了之后,就再也没回来。”
李奶奶的声音带着哽咽,“我爹等了他三年,没等到,就去了。
我守着那块布,守着空荡荡的染坊,守了一年又一年。
后来,我嫁了人,生了孩子,再后来,孩子又有了孩子,可这块布,我一首带在身边。”
她把木匣子合上,轻轻放回篮子里。
“有时候我就想,阿明是不是早就忘了染坊,忘了那朵没刻完的缠枝莲。
可又觉得,他不会忘。
他刻花纹的时候,眼神那么专注,就像我爹说的,对布上心的人,心里都揣着个念想,丢不了。”
茶馆里静了很久,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慢慢走着。
秦老板拿起一块绿豆糕,放进嘴里,却没尝出什么味道。
“这茶,凉了。”
他站起身,重新给李奶奶沏了杯热茶,“再喝点,暖暖。”
李奶奶接过茶杯,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,眼眶湿了。
“人老了,就爱念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让你见笑了。”
“哪的话。”
秦老板摇摇头,“好故事,就像这老茶,越陈越有味道。”
李奶奶笑了,这次笑得很释然。
她看了看窗外,夜色己经浓了,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,只有几家店铺还亮着灯。
“不早了,该回去给小孙子掖被子了。”
她站起身,把蓝印花布重新盖在篮子上。
“慢走。”
秦老板送她到门口。
李奶奶走到门口,又回过头,看了看茶馆里昏黄的灯光,轻声说:“秦老板,你说,阿明要是还活着,会不会也像我这样,还记得当年的染坊?”
秦老板看着她,眼神很温和:“只要心里有,就记得。”
李奶奶点了点头,像是被这句话安慰到了,转身慢慢走进了夜色里。
她的脚步依旧轻缓,藤编篮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蓝印花布的边角在风里微微飘动,像一片小小的云。
秦老板关上门,转身回到屋里。
他拿起那块没吃完的绿豆糕,放进嘴里,薄荷的清凉慢慢散开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甜。
他看了看桌上那盏还冒着热气的碧螺春,又看了看茶柜深处,那里似乎藏着更多等待被讲述的故事。
夜渐渐深了,钟鼓楼的打更声远远传来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一共两下,是二更天了。
秦老板坐在柜台后面,给自己沏了杯茶,茶汤在灯光下泛着清亮的光,像极了李奶奶说的,那口染缸里,曾经映出的蓝天。
故事还在继续,就像这茶,凉了,还能再续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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